48文学网 > 辣文小说 > 大明天下(第四卷) > 【大明天下(第四卷)】(336-337)
    第三百三十六章·论道一叶孤舟,两人小酌。四捌wχ.oRg

    “你知我要来?”

    端着青瓷酒杯,丁寿微诧。

    “一路蹑尾随行,贤弟辛苦。”

    王守仁举杯示意。

    丁寿一笑,将杯中温热犹存的女儿红一饮而尽。

    “不怕酒中有毒?”

    王守仁眉梢笑意隐隐。

    “小弟只怕酒中无毒。”

    丁寿回道。

    “哦,这是为何?”

    “刘公与我有恩,伯安兄待我有义,酒中若有毒,小弟便可一了百了,省却左右为难之苦。”

    “却是不巧,”

    王守仁遗憾地摇首,“这酒怕是教贤弟失望。”

    “至少,伯安兄没教小弟失望。”

    吃定王守仁人品的丁寿,得便宜卖乖。

    “愚兄却对贤弟失望得很。”

    王守仁肃容正色道;“阉竖弄权,自来从无善终,南山少年得志,允文允武,又得陛下信重,正是建功立业之时,何以依附权阉,做此助纣为虐,朝野侧目之行径。”

    “建功立业?”

    丁寿一声冷笑,放下酒杯,道:“适才伯安兄所吟,可是王威宁的诗句?”

    不知因何扯开话题,王守仁还是点头承认。

    “王襄敏文韬武略,世之良将,其诗文雄迈跌宕,闻者解颐,为将则动有成算,出奇制胜,红盐池一战,驱逐套寇;奇袭威宁海,小王子仅以身逃;踏破贺兰山,扬威边塞;戎马半生,胜七十余战,以文臣之身武功授爵,附王靖远之骥尾,愚兄心向往之久矣。”

    王守仁兴致正高,忽见丁寿笑容古怪,“怎么,可是愚兄说的有何不对?”

    “兄长言之有理,可小弟记得当年收复河套之前,似乎朝中对王襄敏持重之说颇有非议,交相弹劾,即便后来一战功成,安定西陲,王襄敏也是有功不赏,为白恭敏等名臣所抑,此做何解?”

    这些事间隔不远,王守仁也不能否认,皱眉道:“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王襄敏正是不畏人言,初心不改,才有后来横刀跃马,驰骋沙场之功。”

    “小弟以为不然,若非幸遇伯乐,纵是绝世良才,怕也就此明珠蒙尘,李广难封。”

    王守仁眉头皱得更紧,“贤弟是说——汪直?”

    丁寿轻笑,“何止一个汪直,王襄敏初若不逢汪直,何以有威宁海之功;后若不依附李广,怎有贺兰山大捷……”

    “便是当年的王靖远,也是借王振之力,才有麓川之役,换来数十年的南疆安定。”

    丁寿笑意更浓。

    “依你所言,大丈夫必要依附中使,才可建功立业?”

    王守仁一声冷笑。

    “依附内宦未必成事,可仅靠左班,坏事十之八九。”

    丁寿理所当然道。

    见王守仁要出声反驳,丁寿立即抢声道:“非是小弟偏颇,伯安兄细细算来,汪直遭贬,朝臣隐瞒大同败绩真相,将王襄敏夺爵除名,逼得他险些自尽;李广身死,科道言官劾其党比,一代良将最终饮恨而终;当年主张退兵安南,力阻征伐麓川的,岂不正是内阁三杨。”

    “当时北虏猖獗,国用不足,三杨也是无奈之举。”

    王守仁觉得应该为那三位老前辈说句话。

    “或许吧,可造成那番局面又是谁人之过呢?”

    丁寿眨眨眼睛,诘问道。

    “难道全归咎于三位前辈,这未免欲加之罪。”

    王守仁显然不同意丁寿的观点。

    “三杨历经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四朝,位居台阁重臣,既受国恩,又承继太宗武烈之威,本该宣扬德化,造福黎庶,开疆拓土,七海称雄,可这三人却不修私德,子孙贻祸地方,放弃交趾,南迁奴儿干,停下西洋诸事,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一味以粉饰太平,超拔翰林为己任,哼,内不能修身齐家,外不能治国平天下,那点子男儿血性全他娘用在逼宫嫔殉葬上了……”

    丁寿越说火气越大,直接就爆了粗口,继承了这具身子的记忆,红旗下培养出来的三观又没中封建余毒,算是知道这三个被明朝文官们推崇备至的内阁标杆组合算什么玩意了。

    版图缩水可以说能力不行,受人贿赂这事大哥不说二哥,丁二也没什么资格鄙视人家,可逼活人殉葬那可就是纯粹的反人类行为了。

    太宗、宣宗、仁宗,大明朝仅有的三次殉葬全是这三个老家伙在内阁时玩出来的,这点揍性连特么元清都不如,还有脸称什么狗屁‘贤相’。

    (注:朱元璋死后人殉的说法万历朝才出现,然后其他的民间野史一本抄一本,一直抄到《明史》里,二爷如今的记忆还没受污染)“幸得他们死得早,不然皇明版图还不知蹙缩成何等样子,呸,也敢称之盛世,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虽尽东海犹有边,有着后世领土观念的丁寿,对这被文官吹上天的三位杨爷,真恨得牙痒痒。

    “南山,慎言。”

    丁寿的话头已经开始直指仁宣之治,王守仁心觉不妥。

    “伯安兄别拦着我,小弟不吐不快,心里话憋着太难受。”

    丁寿而今却止不住了。

    “先皇御宇十八年,垂拱而治,结果天灾人祸不绝,九边烽烟四起,天下府库空虚,京畿盗贼横行,所谓正人盈朝,国事糜烂至此,纵使刘、谢复位,又能如何!”

    眼看这大明朝三位圣君和众位贤相被贬得一文不值,王守仁却听不下去了,他少时也常作惊人之语,可这位说的已经是大逆不道了,大明朝再不因言获罪,当皇帝的脾气再好,可以不计较你骂他,唯独祖宗这一条不能忍,余姚王家可是一大家子人呢,这位嘴上没把门的,这江面虽说夜深人静,那杭州城离得可不远,万一隔墙有耳,阳明先生不觉嵴背发凉。

    “贤弟,可知‘此君’?”

    可怜阳明先生此时只有硬拗了。

    正嘚啵个不停的丁寿被勐然打断,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何可一日无此君邪!”

    王守仁指着一旁的竹炉笑道。

    丁寿豁然,“伯安兄是说竹子啊。”《晋书》载王徽之寄居空宅,便令种竹。

    或问其故,徽之啸咏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邪!后世便以‘此君’为‘竹’代称。

    “愚兄年少曾有一趣事……”

    为了能让丁寿老实闭上嘴巴,王守仁将自己格竹那点往事交待个底儿掉。

    丁寿果然来了兴致,‘阳明格竹’在后世大名鼎鼎,和当事人对面相谈,机会不可错过。

    “伯安兄欲从‘格竹’以求致知,可格出些什么来了?”

    丁寿好奇。

    王守仁颓唐摇头,“圣人不易做,一无所得。”

    “哦?”

    丁寿诧异,随便找个人来对着竹子也会有不少想法,王阳明看了七天竟会一无所获。

    “竹之何用?”

    丁寿问。

    “楼台庭柱,牧笛洞箫入垂帘。造福何论早晚?成材勿计后,鳞爪遍人间。”

    王守仁答。

    “竹之韵?”

    “凛凛冰霜节,修修玉雪身。便无文与可,自有月传神。”

    “竹之节?”

    “脩脩稍出类,辞卑不肯丛。有节天容直,无心道与空。”

    “伯安兄博古通今,看出如此多的道理,还说一无所得。”

    丁寿不解。

    “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王守仁默不作声,拎起酒壶,为自己与丁寿再度斟满,带着几分迷茫道:“我之所见,不过法身般若,如何能达晦翁所说‘无极太极’之境,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南山可有言教我?”

    “我?”

    丁寿失笑,“伯安兄身兼儒释道各家之长,小弟才疏学浅,何敢妄言。”

    “身在山中,难免为云雾所迷,南山站在山外,又无名教桎梏,当另有高见。”

    格竹一事困扰王守仁十多年,真心期望这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小老弟能给出些新的见解。

    “朱子所谓一草一木、一昆虫之微,亦格有理。”

    丁寿微笑,“小弟以为,这关键还在一个‘格’字上。”

    “愿闻其详。”

    “《仓颉》云:格,量度之也。”

    丁寿侧卧船头,将手伸入江水,感受着彻骨寒意,“大江旦夕东去,草木岁岁枯荣,莫不蕴含其理,审度量之,于草木昆虫之微,渐进求知,一事不穷,则阙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则阙了一物道理,积少成多,豁然贯通,终究无极太极之理。”

    “人力有穷,天下万物之理如何尽格?”

    王守仁拧眉沉思。

    “确是不易,可已有人先晦翁百年亲身履践。”

    “何人?”

    王守仁急声问道。

    “伯安兄的一位同乡——梦溪丈人。”

    丁寿似笑非笑地回答道,相比名留青史,沉括可是名标宇宙的人物,这种借用后世思想理论来和当事人拆招的感觉真好。

    “沉存中?!”

    “怎么,伯安兄也因沉梦溪构陷苏东坡一事鄙薄其为人?”

    丁寿也担心老沉的为人不够有说服力。

    “《元佑补录》所载此事不可考,年月先后差池不合,宋人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中虽作援引,但附注标明。”

    王守仁看向丁寿的眼神带了几分不满,语重心长道:“贤弟,读书切忌一目十行,囫囵吞枣,治学需谨慎才是。”

    “伯安兄教训的是。”

    丁寿尴尬地摸了摸鼻子,NND,就知道散文作家写的东西不能信。

    “伯安兄当知,沉梦溪博学善文,改浮漏测冬至日长,分层筑堰测得开封和泗州之间地势相差十九丈四尺八寸六分,见群山而知沧海桑田,于天文、方志、律历、音乐、医学卜算无所不通,皆有所论着,可谓无物不格,无理不知。”

    二爷狡猾地将科学‘物理’与哲学抽象混为一谈。

    王守仁点头,“晦翁讲学亦常引《笔谈》之语,以沉存中所言为善。”

    纳尼,那个‘存天理灭人欲’的朱老夫子还对《梦溪笔谈》有深入研究,丁二瞬时石化。

    丁寿不知道的是,朱熹不但是最重视沉括着作的科学价值的,也是宋代学者中最熟悉《笔谈》内容并能对其科学观点有所阐发的一人,“日月之说,沉存中《笔谈》中说得好,日食时亦非光散,但为物掩耳”。

    “朱子言为此学而不穷天理、明人伦、讲圣言、通世故,乃兀然存心于一草一木、一器用之间,此是何学问?如此而望有所得,是炒沙而欲成其饭也。”

    王守仁仍是不解,丁寿并未给出让他满意的答桉,“沉存中虽与晦翁之说多有契合,但其‘理’并非朱子所言之‘太极’。”

    “小弟怕是教兄长失望了。”

    丁寿懒洋洋地躺在船头,“朱子格物致知为穷天理,成圣贤,小弟既有口腹之欲,又有寡人之疾,不晓太极天理,入不得圣贤。”

    “食色性也,晦翁也将饮食男女视之为天理,但贪美食,三妻四妾,便是人欲了。欲多伤神,倘一国之君如此,社稷更是危矣。岂不闻吴王好剑客,百姓多疮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王守仁道。

    “朱子言仁义礼智,君臣父子俱为天理,称三代以天理行,却不知天下人谁又愿回三代之世。”

    作为键盘侠出身的丁二,喷起儒家集大成者的朱熹毫无心理压力,反正周围又没别人,过了今夜二爷的说的话一句不认。

    “上古之世,贵为帝王尚腓无胈,胫无毛,天下人无所争,故其不争,三代圣王栉风沐雨,若不作功业,何以能成天地万物?不计得失,何以能有仁义?”

    “东周列国,群雄并起,凡有血性,皆有争心,黎庶苦不堪言,若无功业之念,何有百家争鸣之盛况?秦国‘设民所欲,以求其功’,一扫六合,终此大争之世。”

    “朱子谓汉唐之君全体只在利欲上,此话不错,汉家制度,以霸王道杂之,遂有泱泱四百年强汉基业;唐太宗行事无一不出于人欲,卒创贞观盛世;本朝太祖若只讲义理,此时你我怕仍在蒙元暴政治下。”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千百年间,百姓若只想两餐一宿,牵补度日,万物何以阜藩,所谓的‘道’不过无本之木,又何以长存?”

    王守仁缄默片刻,展颜道:“义利双行,王霸并用,南山是龙川先生门徒?”

    “小弟谁也不信的,只不过凡事爱做个比较。”

    丁寿开怀一笑,“圣贤之言未必全对,朱子之理也未见便是天理,伯安兄欲要致知,不妨抛开晦翁所说,想想以何物来‘格’才是。”

    “天有天道,物有物理,无器物量度,谈何格物?子衡兄为证雪花六出,以冬春之雪相度,沉梦溪展窥管观极星,伯安兄却以肉眼静观,又如何能格出道理?”

    王守仁静忖良久,突然展颜一笑,“不错不错,以肉眼观相能得出什么理来,天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观之以理也。天下之物莫不有理,莫不有性,莫不有命,以心观之,心即是理。”

    “一叶障目,心性不明,则说翠竹着翠竹,说黄花着黄花。孟子曰:不虑而知,其良知也。存天理,致良知,明心见性,则法身无相,般若无知,翠竹也好,黄花也罢,其理自明。”

    我说什么了,什么法身般若,明心见性,你一介儒生改参禅了么,丁寿脑袋上顶着几个大写的问好,不明所以。

    王守仁指天画地,喜不自禁,深深一拜,“贤弟别出机杼,字字珠玑,愚兄茅塞顿开,这格物之功,还要在身心上做,请受一拜。”

    这算什么,龙场悟道改为钱塘悟道么,原想把这位历史上的主观唯心大神往唯物上拉一把,算计着能不能改变些大明朝的自然科学环境,没想到适得其反,被历史巨大车轮正面碾压过去的丁二,欲哭无泪。

    “朝闻道,夕死可矣。愚兄心中无憾,贤弟可以动手了。”

    行罢礼的王守仁直起身来,坦然言道。

    第三百三十七章·噩耗“动手?动什么手?”

    丁寿眨巴眼睛问道。

    “贤弟适才还左右为难之事,从京师千里随行,南山总不会只为了江畔小酌吧?”

    王守仁眼神清明,无畏无惧。

    看着引颈就戮的王守仁,丁寿嘿然,半晌才道:“伯安兄有何心愿未了?”

    王守仁眼神中闪过一丝飘忽,一个明眸善睐少女倩影突然浮现心头。

    丁寿见王守仁脸色有异,“伯安兄?”

    “无事。”

    王守仁收摄心神,强自一笑,“说来愚兄与王威宁还有一段渊源,余幼时曾梦王襄敏赠剑,入仕后又恰奉旨督修其佳城,陵寝造毕,威宁家人果以襄敏公生前剑书馈贶,竟与少时梦境相符。”

    王守仁从船头取出一个包裹,并一把宝剑递与丁寿。

    “贤弟既有建功立业之心,愚兄便将此剑转赠,希南山勿使宝剑蒙尘,名将遗羞。”

    丁寿见此剑长约三尺,剑鞘有七星点缀,纹饰精美,古意盎然,‘呛啷’一声抽剑出鞘,俯视剑身,如登高山下望深渊,飘淼深邃彷佛有巨龙盘卧,冰冷彻骨,寒光逼人。

    “好剑。”

    丁寿由衷赞叹。

    “此剑相传乃欧冶子所铸,名为‘七星龙渊’,原为伍子胥所有,后几经辗转,据说曾为武当三丰祖师佩剑,不知威宁有何机缘得到此剑,想是名剑有灵,择主而事。”

    王守仁仰天一叹,不知感怀自身,还是悲慨英雄末路,“襄敏手书兵法同赠贤弟,待贤弟来日大展鹏图,追亡逐北之际,愚兄虽在幽冥,亦当含笑同贺。”

    见王守仁将身后事一一交托,丁寿尽数接过,又道:“兄长慷慨就义之际,可有言语留与世人?”

    王守仁默忖片刻,洒然一笑,“贤弟,借剑一用。”

    三尺龙渊出鞘,王守仁腾空而起,只听‘嗤嗤’之声不绝,石壁碎块纷纷落下,几行大字跃然而出,笔力雄健,剑气森然。

    最后一笔写罢,王守仁手掌在石壁上一撑,翻身而下,轻轻巧巧落在船头。

    “自信孤忠悬日月,岂论遗骨葬江鱼。百年臣子悲何极,夜夜江涛泣子胥。”

    丁寿轻吟壁上诗句,颔首道:“恣肆峭拔,意势酣畅,好字,好诗,好功夫。”

    转视王守仁,丁寿道:“小弟不才,今日便觍颜向伯安兄讨教几招。”

    “讨教?”

    王守仁微微错愕,“从何说起?”

    “小弟的轻身功夫自问有几分火候,竟被兄长轻易识破,”

    丁寿又一指壁上刻字,“不谈书法笔力,仅凭一口内息写下如此笔意的石崖刻字,伯安兄内力已达炉火纯青之境,你我之间,胜负犹未可知。”

    将龙渊丢回丁寿,王守仁拍拍手掌,摇头道:“微末小技,怕是当不得堂堂缇帅的三招两式。”

    “有此神技,兄长何必自谦,不知师出何门,可否见告。”

    丁寿也是纳闷,如果这位也是从书卷中得来的武功,那他回身就去拜孔圣人,这年头也没有练武之人的活路了。

    “我也不知。”

    王守仁皱起眉头,似乎陷入沉思。

    见丁寿竖起眼睛,王守仁解释道:“愚兄于洪都与拙荆成婚之日,夜游铁柱宫,偶遇一游方道人,彻夜长谈,得传吐纳导引之术,十余年来修习不辍,才有今日之境。”

    “当日午门廷杖……”

    丁寿没工夫八卦新婚之夜你个新郎扔下新娘子跑去和道士谈心是什么原因,只是抛出了自己的疑问。

    王守仁点头,“区区胎息之术,教贤弟见笑了。”

    “此功与我已无用处,若贤弟有这雅兴,便一并拿去吧。”

    王守仁从袖中取出一幅绢帛,递了过来。

    丁寿小心接过,一夜授艺,便有如此成就,要么帛中所载神功非凡,要么——别要么了,肯定有王守仁天赋过人的因素。

    王守仁两袖一振,“愚兄如今身无长物,诸事交待已毕,但请锦衣缇帅送上最后一程。”

    丁寿将绢帛收好,闻言故作惊讶道:“小弟几时说过要取兄长性命?”

    此时换做王守仁惊愕,“贤弟不取我之性命,又如何向刘瑾复命?”

    “那是小弟的问题,不劳兄长挂心。”

    “刘瑾炽焰正张,杖杀言官,罢斥部堂大员如逐豕犬,贤弟拂逆其意,纵有圣上恩宠,怕也难以善了。”

    王守仁忧心忡忡道。

    “伯安兄以诚待我,我又何妨担些干系。”

    丁寿依旧笑得没心没肺,“蒋子修一死为天下士大夫存三分颜面,小弟便舍生为华夏多留一文脉。”

    王守仁更加疑惑,“南山对古之先贤、当世名臣多有非议,为何独对愚兄青眼有加?”

    “今日未成圣贤,未必来日不成圣贤。大明江山如画,小弟只待来日重逢,伯安兄一展长材,以经纶之手,妙笔绘春秋。”

    一番话说得王守仁逸兴横飞,“好,你我便击掌为誓,共待来日。”

    “一言为定。”

    三掌击过,丁寿忽然道:“不过小弟还有一事先要说明,勿谓言之不预。”

    王守仁不解,“何事?”

    “今儿晚上你给的东西,一样也别打算再要回去。”***南昌,百花洲。

    十里东湖,水光潋滟,百花洲位于其中,由三座小岛组成,岛上花草丰盛,蜂飞蝶嬉,美不胜收。

    一座白墙黛瓦的二层院落坐落湖畔,挑檐翘角,画梁朱柱,院内绿树成荫,鲜花怒放,湖石点缀、曲径通幽,恬静典雅,尽得江南园林韵味。

    一阵银铃般娇笑,一条倩影提着裙裾在悬嵌壁画的空透廊庑中快步穿行,紧随其后的,是一名身着五爪龙衣的青年。

    “慢些,小心别摔了。”

    面带微笑的青年关切喊道。

    石榴裙角在廊柱下一闪,女子抱柱露出半张娇靥,嬉笑道:“你倒是快些呀,追不上便罚你作诗一首。”

    青年广颡隆额,气宇不凡,闻言眼珠一转,笑道:“好,若是捉到便罚你赋诗。”

    “一言为定。”

    女子转身闪入廊柱阴影内。

    快奔了十几步,不闻身后有人追来,女子疑惑地回头张望,廊庑内空旷无人。

    女子正在疑惑,忽觉腰上一紧,整个修长轻盈的身子被人从身后突然抱住,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还抓不住你。”

    “哎呀,你赖皮。”

    女子秀美姿容上泛起一丝甜蜜红晕,挣扎了几下,低声道:“快松开,让人看见成何体统。”

    “老夫老妻了,还惧怕人看。”

    青年笑着打趣,脸庞向妻子晕红粉面上凑去。

    女子玉面生春,身子轻扭了下,不再挣扎,合上秋水双眸,红唇微张,只待君尝。

    “王爷,王妃,您二位游春回来了。”

    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二人好戏,女子急忙整理衣裙,男子羞怒地回首喝道:“大胆,一点规矩都不懂了!”

    “奴婢不敢,是王府有人来找王爷,已经候了一个时辰了。”

    侍女吓得连忙跪下请罪。

    “哪个不晓事的奴才,让他回王府等着,这杏花楼乃本王爱妃妆台,沾染不得俗务。”

    侍女支支吾吾道:“是……是刘先生。”

    “这个,”

    青年滔天怒火顿时无法发作,深吸一口气平复心境,“请刘先生先回王府,本王随后就到。”

    “王爷,刘先生既来,必有要事,何必要他往返奔波,去见一见吧。”

    女子柔声劝道。

    “爱妃你这里……”

    青年颇为不舍。

    “踏青半日,妾身也乏了,小憩片刻也好。”

    女子道。

    青年点头应允,吩咐道:“请刘先生到观音亭叙话。”

    转头又不放心地叮嘱道:“好好歇着,别贪玩。”

    目送青年远去,女子转身回了小楼,几个侍女迎上行礼,在众人服侍下换了衣服,只披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白纱半臂,掩住香肌雪乳,便来到了书桉前。

    吩咐侍女打扇研墨,女子铺开一张一尺见方的韧白高丽纸,提起笔来默忖片刻,星波流转,嫣然一笑,“有了。”***观音亭内,一名白袍儒雅文士头戴纶巾,手持羽扇,四望湖光水色,怡然自得。

    “小王野游误时,累得刘先生久等,还请见谅。”

    这青年正是封藩南昌的宁王朱宸濠,虽说还不到三十岁,论辈分却是当今皇帝朱厚照的叔公,却对眼前文士以礼相待,未有丝毫傲慢之态。

    “不请自来,扰了王爷雅兴,该是学生请罪才是。”

    文士欠身一礼。

    “不知先生有何要事?”

    朱宸濠问道。

    “李老先生传来消息,南都大员又有变动。”

    朱宸濠蹙眉,“什么变动?”

    “因南京科道弹劾刘瑾一事,兵部尚书林瀚被牵连降官致仕,都御史陈寿上疏申救,系入诏狱,此外京师科道言官变动频繁,屡有锁拿下狱者,咱们所图之事不宜轻动。”

    狠狠一捶掌心,朱宸濠愤愤道:“还指着这帮言官帮着造势呢,而今倒好,以前的银子都白花了。”

    “以前的银子确是白送了不少,以后的嘛,可以花在刀刃上。”

    文士轻笑。

    “你是说——给刘瑾?”

    朱宸濠浓眉紧锁,“他能帮上这个忙?”

    “而今刘瑾大权在握,府部等衙门禀报公事,尽候刘府门前,自科道部属以下皆长跪见礼;大小官奉命出外及还京者,朝见毕后,必赴刘瑾处见辞;各衙门职官奏事,先将具红揭的红本章奏送刘瑾处,然后再给通政司上白本,有的奏本皇帝都未必看过,便已有旨从内阁传出。”

    朱宸濠‘哼’地一声冷笑,“正德小儿这皇帝做得倒是轻松。”

    “是以学生和李大人以为,与其和风细雨,不若一时倾盆,用足银子,一举功成。”

    “便依二位先生的意思办吧。”

    朱宸濠点头,“还有何事?”

    “还有一桩小事,兵部主事王守仁被贬往贵州龙场途中投江自尽。”

    “王阳明?他死了?”

    “只见他的冠履衣物浮于水上,还未捞到尸身,江畔石壁上有其留下的绝命诗,浙江藩臬各司及杭州知府杨孟瑛已于江上设祭。”

    “可惜了那份才名,还想拉拢他一番来结交天下士子呢。”

    朱宸濠透着几分惋惜。

    “王爷爱才之心……什么人!?”

    文士突然暴喝,转向亭畔花丛的眼神中神光凛凛,利如刀剑。

    “王……王爷,刘先生,是奴婢。”

    一名侍女跌跌撞撞地从花丛中摔了出来。

    “荷香?”

    认得这是自己王妃的贴身侍女,朱宸濠语气放缓,“你来这里做什么?”

    “回王爷,王妃让奴婢将这首诗送来,说是今天输给您的。”

    侍女荷香举起一张纸笺道。

    朱宸濠想起方才之事,不由莞尔,“呈上来吧。”

    “春时并辔出芳郊,带得诗来马上敲。着意寻芳春不见,东风吹上海棠梢。”

    随着朱宸濠徐徐吟诵,刘姓文士击掌称妙。

    “短短数言,贤伉俪并马出游,赏花论诗的闲情逸致跃然眼前,这后两句更是深得咏春诗三昧,王妃不愧当世才女,出身大家呀。”

    听人夸赞妻子才情,朱宸濠也是得意,吩咐道:“回去好好服侍王妃,就说这彩头本王满意得很。”

    眼见侍女退下,刘姓文士持扇躬身一礼,“学生恭贺王爷。”

    “刘先生这是何意?”

    朱宸濠不解。

    “有此内助,王爷何愁招揽不得天下士子。”

    “你是说王妃?这成何体统。”

    朱宸濠连连摇头。

    宁王妃娄素珍乃是江西理学大儒娄谅的孙女,姿容秀丽,才学过人,朱宸濠宠爱有加,怎忍让她与那帮自命风流的文人士子纠缠。

    “恕学生多言,王妃本就出身儒学大家,才情声名远播于外,锁之深闺无异暴殄天物,恐也非其本愿。”

    “这倒是,不过这人前抛头露面的……”

    自家王妃确是一个喜欢热闹的性子,朱宸濠也爱她那份天真烂漫,可要把这份可爱与外人共享,作为丈夫的心里可就不那么顺心了。

    “百花洲广有三岛,何愁没有杏花楼一方净土。王妃只要有暇小露数面,将这才情传播出去,便可使自命风雅之士云集而来,何乐不为?”

    “况且王妃出面,也避免王爷您落人以口实。”

    朱宸濠连连点头,“言之有理,唉,只是辛苦她了。”

    “学生观王妃面相,日角偃月,贵不可言,今日操劳,来日未必不成另一个孝慈高皇后。”

    听闻自己王妃将来可以成为太祖的马皇后,那自己又能成为何人则不言自明,朱宸濠一下便被搔到痒处,仰天大笑。

    ***杏花楼内,宁王妃娄素珍正对镜整妆。

    侍女荷香气喘吁吁地上楼复命。

    “王爷怎么说?”

    娄素珍轻抚云鬓,神情期待地问道。

    “王爷说很满意,连刘先生也一个劲儿的叫好呢。”

    荷香小嘴利索,人也伶俐,叭叭几句便将那二人的语气神态模彷了个惟妙惟肖。

    香唇一抹,娄素珍故作不在意道:“瞧把你美得,刘先生不过是客套几句罢了,哎,他们在议什么事呢?”

    荷香噘着嘴巴,蹙眉想了半天,“奴婢刚到便被刘先生发现了,没听到几句,好像说是一个叫什么王守仁的投水自尽了。”

    正在往鬓间贴上一片花钿的娄素珍突然僵住了,颤声道:“你说什么?!”

    “一个叫王守仁的官儿在钱塘江投水自……王妃,您怎么啦?”

    荷香说到一半,突然察觉不对。

    娄素珍呆呆坐在那里,对荷香的大喊大叫充耳不闻,只觉脸上不知何时一片冰凉,用手去摸,却打湿了修长纤指。